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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也旷

  马车夫姚纳的儿子死了,儿子是姚纳在彼得堡惟一的亲人。姚纳的老婆,也就是儿子的母亲,也死了,什么时候死的,不知道,反正是在这之前。用姚纳自己的说法,死神找错了门,本应该来找他,却找上了他儿子。

  这是契诃夫早期最负盛名的短篇小说《苦恼》所揭示的一个境遇。在小说的前面有一句引文“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出自俄罗斯宗教诗《约瑟夫的哭泣和往事》,这句引文限定了小说的主题,即小说要表达的不是丧子之痛,而是这种可怕的痛苦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姚纳第一次向乘客提起这个话头,对方是一个军人。

  “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军人回答说:

  “哦!……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这是惟一的一次,对方接过了他的话茬,表现出某种性质的同情。姚纳似乎可以一吐为快了,开始唠唠叨叨地讲起有关儿子的事情来,但他很快就被打断了:

  “你拐弯啊,魔鬼!”黑地里发出了叫喊声。这一声叫喊立刻表明这种同情是多么有限,显然对方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当他第二次提起这个话头时,就连这点敷衍式的同情也没有了。

  “大家都要死的……”一个驼子回答了他。

  后来他又打起一个扫院子的仆人的主意,但被人家赶走了。

  他回到大车店,遇见了第四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对方也是马车夫,但这位年轻的同行蒙上被子,很快睡着了。

  同情、怜悯和关爱,或者它们的对立面——冷漠、狠心和仇视,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之一,前者是人类永远值得珍视的品德,而它们的基础则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了解与沟通。缺乏了解和沟通的同情、怜悯往往是荒谬的,可笑的,甚至就是一种黑色幽默。人类最强有力的沟通工具当然是语言,这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和动物相区别的一个显著特征。

  对姚纳而言,苦恼是巨大无边的,“如果姚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因此他渴望说话,渴望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任何人”都行。故事的结局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的确找到了一个可供倾诉的对象,即那匹拉车的瘦马:

  “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马车夫终于获得了某种特殊性质的同情和怜悯,不是从“任何人”那里,不是从人类那里,而是从动物那里。当姚纳看见马的眼睛发亮时,心中便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来自马的暗示;而当马嚼着草料,向他手上呵气时,那就更是在用身体语言表达同情了。

  动物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在姚纳眼中那些表达同情的身体语言,便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纯粹的巧合,另一种则是人与动物之间存在某种隐蔽的感情交流。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使得故事的结尾带有荒诞色彩。

  很多动物爱好者肯定会热烈赞同后一种可能,并会结合自身的经验,举出大量的例子来。从小说本身的视角变化看,作者似乎也有这种倾向。在小说的开头,契诃夫采取的是一种客观、中立的视角,随着故事的发展,姚纳的视角越来越占主导地位。这一叙事策略使得读者越来越认同姚纳的感受。这个故事使得当时的读者和以后的读者大受感动,也证明了叙事策略的成功。

  事实上,契诃夫本人的倾向更能够从他所选择的倾诉对象上反映出来。这些对象粗看上去是随便挑选的,其实不然。第一个对象是军人,目的地是彼得堡的维堡区;第二个对象是一伙人,有三个,但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去的地方也不怎么样,代表人物是个驼子;第三个对象身份跟他接近,是扫院子的仆人;第四个就更近了,跟他完全一样!身份由高及低,简直一目了然。这是一种精心构造的次序,目的是为最后的倾诉对象的出场提供最平滑的过渡。马车夫的车不够档次,不是轿式马车,最高身份就只能是军人。

  作者之所以将诸多身份一一覆盖,是因为他要在人和动物之间划一条明确的界线,并执意表达这样的观点:身为人类一员的姚纳无法从他的同类——人类学家所谓的Homo sapiens那里获得同情,而只能从界线的另一侧获得这种他非常需要的感情安慰。为了彻底贯彻这种思想,契诃夫还特意使用了广角镜头,以便将各色人等尽收眼底。这个场面发生在第二个和第三个倾诉对象之间:

  姚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着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诉说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

  看来不上升到一个普遍层次,契诃夫是决不罢休的。在这篇早期作品中,年轻的作家所关注的并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和事,而是极端的例子、严酷的主题和发人深省的思想。

  故事带有急就篇的痕迹。经济上的窘迫使得年仅26岁的契诃夫在写作上贪多求快,无法做到精雕细刻,从容不迫。“迄今为止我对文学工作一直极其轻率,漫不经心,马马虎虎。我不记得有哪个短篇是用一天以上的时间写成的……”几个月后,契诃夫在给一位文学前辈的信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小说不完全符合作者通常追求的简练原则,即不应该有多余的东西。在故事快结束时,姚纳的内心独白暴露出他还有个女儿,叫阿尼霞,住在乡下。这个阿尼霞是不必要的。尽管算不上完美,《苦恼》在表达思想方面依然体现了伟大作品的严谨和深刻,一点也不像作者所说的那样漫不经心。

  

  *

  附小说《苦恼》,汝龙翻译——

  苦恼

  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①?……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雪白,象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

  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象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旋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

  姚纳和他的瘦马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动了。他们还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去!”姚纳听见了喊声。“赶车的!”

  姚纳猛的哆嗦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带风帽的军大衣。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喊了一遍。“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姚纳就抖动一下缰绳,于是从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来。

  那个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吧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然后象天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必要,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挥动一下鞭子。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弯起它那象棍子一样的腿,迟疑地离开原地走动起来了。

  “你往哪儿闯,鬼东西!”姚纳立刻听见那一团团川流不息的黑影当中发出了喊叫声。

  “鬼把你支使到哪儿去啊?靠右走!”

  “你连赶车都不会!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轿式马车的车夫破口大骂。一个行人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刚刚穿过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马的脸上。姚纳在赶车座位上局促不安,象是坐在针尖上似的,往两旁撑开胳膊肘,不住转动眼珠,就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那个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故意来撞你,或者故意要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互相串通好的。”

  姚纳回过头去瞧着乘客,努动他的嘴唇。

  他分明想要说话,然而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发出咝咝的声音。

  “什么?”军人问。

  姚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口:“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姚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谁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哟。”

  “你拐弯啊,魔鬼!”黑地里发出了喊叫声。“你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你的车吧,赶你的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

  车夫就又伸长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后来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他把乘客拉到维堡区以后,就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边停下来,坐在赶车座位上伛下腰,又不动了。

  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第三个却矮而驼背。

  “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

  “一共三个人。……二十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吧哒嘴唇。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

  那几个青年人就互相推搡着,嘴里骂声不绝,走到雪橇跟前,三个人一齐抢到座位上去。这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该哪两个坐着,哪一个站着呢?经过长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以后,他们总算做出了决定:应该让驼子站着,因为他最矮。

  “好,走吧!”驼子站在那儿,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姚纳的后脑壳喷气。

  “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

  “嘻嘻,……嘻嘻,……”姚纳笑着说。“凑合着戴吧。”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玛索夫家里,我跟瓦斯卡一块儿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说呢?”另一个高个子愤愤地说。

  “他胡说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情。”

  “要说这是实情,那末,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

  “嘻嘻!”姚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呸,见你的鬼!……”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劲抽它!”

  姚纳感到他背后驼子的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骂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讲起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

  “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听见没有,老龙②?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

  姚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罗。……哈哈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姚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声明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到了。

  姚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门口,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姚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

  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

  姚纳瞧见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拿着一个小蒲包,就决定跟他攀谈一下。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钟。……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赶开!”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去,伛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五分钟还没过完,他就挺直身子,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大车店去,”他想。“回大车店去!”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在一个肮脏的大火炉旁边坐着了。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人们鼾声四起。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瞧着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回来。……

  “连买燕麦③的钱都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带着睡意嗽一嗽喉咙,往水桶那边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姚纳问。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说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

  姚纳看一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一点影响也没看见。那个青年人已经盖好被子,连头蒙上,睡着了。老人就叹气,搔他的身子。……如同那个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样,他渴望说话。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详详细细地讲一讲才是。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怎样痛苦,临终说过些什么话,怎样死掉。应当描摹一下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到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乡下。关于她也得讲一讲。是啊,他现在可以讲的还会少吗?听的人应当惊叫,叹息,掉泪。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虽然都是蠢货,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

  “去看一看马吧,”姚纳想。“要睡觉,有的是时间。……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

  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你在吃草吗?”姚纳问他的马说,看见了它的发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买燕麦的钱没有挣到,那咱们就吃草好了。……是埃……我已经太老,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才是个地道的马车夫。……只要他活着就好了。……”姚纳沉默了一忽儿,继续说:“就是这样嘛,我的小母马。……库兹玛·姚内奇不在了。……他下世了。……他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姚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

  ①引自宗教诗《约瑟夫的哭泣和往事》。——俄文本编者注

  ②原文是“高雷内奇龙”,俄国神话中的一条怪龙。在此用做骂人的话。

  ③马的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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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也旷

朱也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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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批评家,南方周末高级编辑,被认为是中国少有的思想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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