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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也旷

 

 

  对于现代物理学,1905年是一个有点特殊的年份。在这年9月的德国顶级物理学刊物上,发表了由一位默默无闻的专利审查员撰写的三篇论文。三篇论文中的任何一篇,都足以使作者享有大物理学家的声名,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论动体的电动力学》,此文宣告了相对论的诞生。

  在科学论文的最后,通常会有一大堆的引文索引,但这篇论文的结尾却是光秃秃的。爱因斯坦没有提及任何同行的工作,只是感谢一位同样默默无闻的专利审查员贝索(Michele Besso)的“热忱帮助”。

  对于爱因斯坦,贝索是个有点特殊的人物。终其一生,贝索也许连半个物理学家都算不上,但在当时,他却是最理解爱因斯坦的人。全欧洲都找不到比贝索更好的“思想共振器”,爱因斯坦后来曾这么评价。

1955315日,贝索在日内瓦病逝。321日,爱因斯坦在给贝索亲属的吊唁信中,写下了如下一段话:

 

  现在,他又比我先行一步,离开了这个奇怪的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笃信物理学的人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尽管这种幻觉有时还很顽固。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难以忘怀的悼词之一,它是由两种特殊的金属融合成的合金,一种是高贵的情感,另一种是幽邃的智力。它既包含着对友人的深厚感情,也包含着深刻的物理学思想。

  一年前,爱因斯坦曾与贝索在信中讨论过“时间箭头”的问题。爱因斯坦指出,在相对论与量子力学中,均不存在所谓的时间箭头(在牛顿的经典力学中当然也不存在),亦即基本的物理方程式均不提供过去和未来的区别。这段悼词应该是源于这次讨论。

  这也是一位聆听着死神脚步声的老人为自己撰写的悼词:他的妻子和妹妹已经走了,他的终生挚友贝索也走了,那些和他一样拥有杰出才能和伟大心灵的同事,如居里夫人、格罗斯曼、郎之万、普朗克等,也都走了,现在该他了,既然过去和未来并无区别,生与死又何足道哉!

  不到一个月,爱因斯坦的病情就恶化了。他拒绝注射吗啡,拒绝人为延长生命的手术建议,因为他要走得体面些。418日凌晨,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去逝。

  终其一生,爱因斯坦对死亡都有着非凡的感受。这似乎也是他擅长写悼词的原因之一。去斯德哥尔摩领奖是很多科学家和作家向往的,即便是在这种至尊至荣的人生盛宴上,这种感受也会伴随他。在例行的演说中,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们这些注定要死的人的命运是多么奇特”。没有一点获奖者的沾沾自喜,倒有几份禅师的棒喝。

  我觉得在某些方面,爱因斯坦对死亡的感受可以与孔子媲美,至少可以与司马迁笔下那位悲歌慷慨、唱着“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的孔子媲美,尽管前者显得内敛,后者则溢于言表。像爱因斯坦目睹着他的亲友先他而去一样,孔子也目睹着妻子、儿子以及心爱的学生颜渊、子路先他而去。颜渊死时,孔子曾发出著名的感叹“天丧予”,大概可算作世界上最短的悼词。

  后来,我读到了更多的关于时间的书,像什么《时间简史》、《时间之箭》之类,甚至还有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等。于是乎,我又多了一些关于时间的知识。譬如,按照霍金的说法,虽然物理学定律不能区分时间方向,但至少有三种时间箭头可以区分过去和未来,它们是热力学箭头、心理学箭头和宇宙学箭头。

  有一阵子,这段话不那么使我感动了。我甚至以为,那不过是一位大人物的机智与幽默罢了。不久我便发现,这是一种假象。我还发现,我所拥有的关于时间的知识其实是多余的,顶多也不过是一架维特根斯坦的梯子:一旦爬上屋顶,就必须把它抽掉。

  这太奇怪了。正如爱因斯坦所说:这个奇怪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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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也旷

朱也旷

48篇文章 3年前更新

作家,批评家,南方周末高级编辑,被认为是中国少有的思想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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