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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也旷

 

    人在无所事事时,对于任何看热闹的机会,都是不会放过的。将近春节的一个下午,我便逮着了这样一个机会。

  事情还得追溯到昨天,我在逛街时无意听到一句:明天下午开宣判大会。说话人是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小伙子戴着红色头盔,一只脚撑地,对一个国字脸的中年汉子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就一溜烟地开着摩托车走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般人是不会上心的。起初我也是这样的。走了十几步,这话又在我的耳边回响了一遍。宣判大会?不用说,是枪毙犯人的。公开宣判,对于有犯罪倾向的人,对于蠢蠢欲动的犯罪分子,会起到杀一儆百的震慑作用。我很后悔没问是下午几点,在哪儿举行。我也问不着了,那醒目的红色头盔早就消失在人丛中,连嘈杂的响声也听不见了。不过,好在我的大脑还能思考。我想地点多半在城东的体育场,那是城里惟一能站许多人的地方,以前都是在那里开宣判大会。至于时间,反正跑不出下午。惟一值得担心的是,可别忘了。

  我的记忆力还算不坏。早上起床后,看见玻璃窗上蒙着一层水蒸汽,便觉得今天有什么事。中午吃饭时,母亲老是用忧愁的眼神看着我,使我又记起了这事。父亲虽然一声不吭,其实内心比母亲还要痛苦。我知道我不仅是他们痛苦的源泉,我那失败的婚姻还使他们大丢面子,在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面前抬不起头来。家里的空气太压抑了,因而饭后不久,我便朝猜测的地点出发了。

  在体育场东北角的大铁门前,我站住了。透过生锈的铁栅栏往里看,有着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场空空荡荡,只有两个足球门框遥相对望。我怀疑自己猜错了,或者地点有误,或者时间误差太大,但我还是在操场西边的主席台上,看到了一条灰蓝色的横幅,上面有四个扁扁的大字:宣判大会。这四个字令我无比兴奋,犹如赌徒押对了一笔不小的赌注。我很奇怪,它竟然没有首先进入我的视线。

  在我的记忆中,东北角的大铁门从来都是合上的——合得不很好,有一道很宽的缝,因为是用铁链子拴在一起的,上面加把挂锁。小时候在苏联电影里,我曾见过这种式样的大铁门:门扇上饰有大小不一的五角星,最大的那颗星一边一半,假如它合拢好的话,就会形成一个完整的五角星。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从链子下面的空档钻进去。城里很多孩子来踢足球,都是从这里钻进去的。但我终于觉得,这样做有失身份,于是顺着围墙,慢腾腾地朝南门走去。

  操场上打着白线。远远望去,还以为要搞一场运动会呢。但线的位置却不大对。走近了才明白,这些石灰粉画成的块,是用来分隔不同类别的人群的。靠主席台的几个大块里,写着“学生”的字样,旁边的小块写着一些单位的简称。连块与块间的人行道也标出了。还不到下午一点。由于是道听途说,情报欠准,偌大的操场就我一人,从这个块自由自在地走到那个块。

  主席台上放了一排桌子,上面铺着桌布。桌布也是灰蓝色的,上面等间距地放着七八只印花的玻璃茶杯。茶杯的存在,使人感到会议仿佛要开得很长。我有心爬上台,到桌后的那两排长椅上坐一坐,但这只是一种想法而已,就像我想“钻进去”一样。几个人从迎春桥那边走来,有的搬扩音设备,有的提话筒和大喇叭,有的拿导线和电源插座。我看他们摆弄扩音器上的众多旋钮,看了一会儿,也没什么看头,见桥上的铁门开着,便过桥去了。

  桥那边是迎春中学,与体育场隔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我曾在这儿念过两年初中,知道桥上的铁门常关着,只有出操、上体育课时才开。过桥没几步,一道石灰线横在我面前,与篮球场黄色的边界线只差一两步。我不知道这道石灰线作何用,也没去想它有何用。篮球场有两个。靠外的这个场地上,站着三两成群的人,半数是学生模样。靠里的场地上,则全是学生模样。学校早该放寒假了,既然能见到这么多的学生,想必是事先得到了通知。

  我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在我最熟悉的那栋二层楼前磨蹭了一会儿。我记得初中时没挪过教室,一直就是二楼西头的那间。但我不能上楼去,因为楼梯上安装了防盗门。楼前铺了六边形的水泥块。我在上面走着走着,觉得有点别扭,才记起当时楼前是土路,下大雨时还能见到蚯蚓爬出来。楼前的水杉林长高了,又直又高,比铺着暗红色平瓦的四坡屋顶还要高。我没想到水杉树能长这么高。我记得它们那时又细又矮,个儿稍高的孩子,得低头弯腰,才不会碰到最下面的枝条。我回到篮球场,朝河那边望,只见沿河稀稀落落站了一些人,并无多大动静。我又想到那栋楼前转转。

  路上我碰到了初二时的数学老师。尽管他两鬓花白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看了他一会儿,记起了他的口头禅。他喜欢说,鼻屎淌到嘴里——顺事,及脱裤子放屁——多事。他也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并没有认出我。他当然不会认出我,我那时既不是好学生,也不是坏学生。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老了,我也老了。我在楼前的水泥路上没走几个来回,就嫌热了,只得解开羽绒服的扣子。后来我在楼东侧的黑板报前停下了。我不记得初中的两年里看过黑板报没有。我听到一阵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便又往回走。校园里一下子冒出许多人来,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警车就停在篮球场上,已经不鸣笛了。那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警车,车顶的警灯还在闪烁。观围的人并不多。隔着两个篮球场,就能看见车窗里的防护网。可是就在这时,我觉得有必要上一下厕所。

  厕所在老地方,显然经过了改建,较原先大许多,外墙上贴着竖条白瓷砖。进去后发现,它还是那种蹲坑式的。坑上面一个人也没有。站在便池的台阶上望遥远的那头,诺大的厕所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人用,而接下来的声音及孤独的回声更显出它的空空荡荡。我回到篮球场,面包警车不在了。我看见河那边有一辆相仿的面包警车,上面的警灯没亮,不知道是不是同一辆。在它的前面,有一辆小轿车,上面的警灯也没亮。

  迎春桥上的铁门关了——没有锁,只是掩上了。一个年轻的武警守在那里。在白线的拐角处,也有一个年轻的武警。我还以为线是直的呢,它却拐向了河边。现在不用想也明白了,这是一道警戒线。这道线向北延伸,把沿河的一排青砖平房全部圈了进去。我知道这排青砖平房是放体育器械的。平房尽头的门包着白铁皮,门前有两个武警看守。我发现所有的武警都很年轻,脸蛋都是红红的,且挎着一式的自动步枪。我走到近处,竭力朝铁皮门里看,心想,也许里面有个大官呢。过了一会儿,我改变了想法。也许里面就关着犯人。

  桥上的门虽然关着,普通人还是可以通行的。人来时,那个武警开一道缝;人一过,他又掩上了。两个女学生,过了那门就一前一后地跑起来,仿佛在警戒线里呆久了,会出什么危险。这种担心显得分外多余,尤其是拐角处的武警,此时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低头划火柴。更多的则是警察,他们通过时,武警总要把门开大些。那些警察,或是到铁皮门里去,或是从那里出来。其中一人穿了双崭新的白球鞋,在太阳底下很刺眼。他似乎还很忙,一会儿桥这边,一会儿桥那边。这使我注意起其他人的鞋来,他们穿的似乎都是黑皮鞋。

  我不时朝河那边望,希望体育场上的人多起来。体育场上的人的确多了,但那些大大小小的块却远未填满,倒是河边站了不少人。跑道终点,两个台阶形的水泥墩上,也坐满了人。几个孩子,围着那辆白色的面包警车转来转去。我知道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我到里面的篮球场上转了一圈。学生们正在整队。走到近处,嗡嗡的说话声就很大。我看见他们有的背着书包,有的握着卷成筒状的纸。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走出队列,小跑几步,朝另一个学生喊:快点,要点名的。那个学生也戴着眼镜,正在二十米开外的柏油路上,气喘吁吁地跑着。

我想去河那边,却没有去。桥上的那个武警,现在只放人过去,不放人过来了。也许待会儿,连这边的人也不放了。我站在桥南侧的水泥栏杆前,望河对岸,看见两个警察把围观的孩子轰走了。我觉得累了,便转身坐在栏杆上。栏杆不高,坐着蛮舒服的。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嫌热,便把羽绒服脱下,横放在双膝上。没多久,河边的风把我吹凉了,我又穿上羽绒服,只是跟先前一样,没系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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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也旷

朱也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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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批评家,南方周末高级编辑,被认为是中国少有的思想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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