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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有人挨着我坐下了。我抬眼一看,对方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皱巴巴的浅灰色西服,廉价的横条纹羊毛衫。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枪毙人了。”

  我权当是跟我搭讪,便接了句:

  “枪毙什么人?”

  “是个流氓犯。”

  我不大相信这么兴师动众,就只枪毙一个。以前开宣判大会,一般都要枪毙好几个。有一年严打,一次就枪毙十几个。

  “就一个?”

  “前几天还说是三个呢,不知怎么了,今天就一个。”

我感到有些遗憾,同时又感到有些恶毒。人在某些情况下会心肠变硬,会失去同情心,会为别人的痛苦高兴。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

“有人改成死缓了?然后死缓改无期,无期改二十五年……”

“有可能,”对方笑了笑,说:“什么可能都有。不过这家伙必须枪毙。听说他强奸了很多个年轻姑娘。”

  在说“很多个”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显然很羡慕对方的艳遇。这付垂涎三尺的模样令我觉得好笑。不过这里面还是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多少个?”

  他垂下眼皮来,似乎没听见。

  “多少个?这家伙强奸了多少个?”

  他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自个儿感慨道:

  “啊,就今天一天的活头了。”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经他一说,倒想起了。对这个所谓的流氓犯来说,的确是只有一天的活头了。我继而发现,他说得还不够精确。但我没有纠正他。

  他歪了歪身子,扭头看河那边,突然说:

  “刽子手就在车中。”

  “哪个车中?”我也扭头看了一下。

  “可能就是那个窗户黑黑的。”他补充说:“窗户越黑,可能性就越大。”

  他指的是那辆白色的面包警车。

  我索性站起来,转过身去,双手搭在栏杆上仔细看。车子里影影约约的,也吃不准有没有人。

  “听人说,本县的刽子手是个大麻脸,一天到晚戴一付墨镜。”

  “搞得这样神秘?”我觉得好笑。

  “怕人家报复。”

  “这有什么好报复的?例行公事嘛。”

  “嗳哎——,话虽这么讲。”小伙子扬起眉毛,严肃地说。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急驰而来,在面包警车后停住。下来一个警察,腰间别着一把手枪。与肥大的腰身相比,那把手枪简直太娇小了。我听见身旁有人感叹:

  “肯定是个大官!”

  我们当中,谁也不知道他的官儿到底有多大。反正腰越粗,枪越小,官就越大,这样判断至少不会出大错。

  一股人流从体育场的南门涌进来。与此同时,东北角那扇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大铁门也史无前例地打开了,因为也有一股人流从那儿涌入场内。

“你在哪儿工作?”穿西服的小伙子突兀地问。他这样问,想必是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那么生疏了。

我想撒个谎,临了却直说了:

  “在西安。”

  他仿佛有些吃惊,没话说了,却又冒出一句:

  “回来过年?”

  “回来过年。”

“西安,”他说:“西安可是个好地方,大雁塔,华清池,兵马俑。”

“还可以吧。”

一提起什么大雁塔、华清池、兵马俑,我就不胜其烦。那个曾经做过我老婆的人,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七姑八姨,仿佛全都染上了考古癖或历史瘾,且全都看不懂西安市旅游地图,找不到哪怕是眼皮底下的廉价旅馆。

“听说秦始皇的地宫里有很多水银,还设了很多机关。到现在,人都不敢进去,进去了就出不来。”

“有这回事?”

“嗳哎——,”他又扬起眉毛:“不可能活着出来的。即使活着出来,也活不长,肯定会得一种怪病死掉。”

他居然有这种想法。不过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我知道秦始皇的地宫没有开挖的真正原因,但我懒得对他说。

  小伙子见我不作声,也就没了话。沉默片刻,他又开口了:

  “你看见犯人了?”

  “没有,门不开。”

  他朝北指了指:

  “门开了,我刚才还看了。”

  我很高兴他提供了这个信息。我怕这家伙又要问出什么来。再说,我也真想一饱眼福,以弥补等了这么久的损失。

  门果真开了,开得不大,严格说,是没有合拢好,有一道尺把宽的缝。因有人进出,门缝时而宽些,时而窄些。我既后悔不曾早点来,又庆幸没有去桥那边。门对面,警戒线外,挤着一大堆人。为了不使视线受遮挡,有人站到了垫子上,有人站到了山羊上。在土黄色的垫子上的,多数是妇女;在锈红色的羊背上的,则是清一色的男人。垫子和山羊大概是废弃了的。我曾在这种灰黄色的厚垫子上翻过跟斗,做过增强腹肌的仰卧起坐。我也曾鼓足勇气,分腿跳过如今被人踏在脚下的山羊。我在羊背上未能找到立锥之地,便挤上摞了几层的垫子。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人说:

  “呦,把烟他吃,他不吃。”

  后来我看见了几个武警的身影。他们似乎就坐在里面的垫子上。

  “让我望望,他淌不淌眼泪?”一个女人说着,在后面拉扯了我一下。我没理她。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她悻悻地走了。

  传来一阵压低了的哭泣声。有人连声问:

  “谁在哭?谁在哭?”

  “现在晓得了,现在晓得了,迟了唦!”

  我扭头一看,说话人是个胖乎乎的男人,五十左右,穿着青灰色的羽绒服,目光里似乎流露着同情。但他跟我一样搞错了,因为前面很快就有人纠正:

  “不是犯人。是家属,是犯人的家属。”

  我终于看见犯人了。固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但我还得首先感谢那个佩带小手枪的警察。他出来时,肥胖的身体使得门缝张开了许多。其次,得感谢上帝,好歹有人或是不堪拥挤,或是看腻了,腾出一个空位来。这个空位,这个无比珍贵的空位,虽不能由我独享,却也因此分得了一杯羹。

  可惜好景不长。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家伙,双臂吊在单杠上,由于角度不对,无论怎样努力做引体向上,还是看不见。正好过来个武警,他便从单杠上跳下来,上前嚷嚷道:

“把门开大点嘛,反正要拉出来枪毙,还不如让大家好好看看!”他流里流气地说。

“吵什么?给我老实点!”武警指着他说。

武警用的是普通话,但带着口音,像是四川口音。他随后转身回去,把门关严实了。在关门前,我看见屋里有个武警,把烟点着了,猛地吸几口,然后站起来,走到犯人跟前,一弯腰把烟塞到他嘴里。这个没用的家伙,我还以为他会把嘴抿紧的,刚才不是有人说他不吃么?这个没用的家伙,那根烟就在他的嘴唇之间发抖。他的胆子哪里去了?连吸烟也不敢了,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不如吐掉算了。

  流氓犯跪在垫子上,双手被捆在后面。我不知道这叫不叫五花大绑,但我知道在这种捆法下,他应该垂下脑袋来才会舒服些。可他竟然挣扎着抬起头来,一双黑而亮的眼睛冲着门外看,直到那个讲四川普通话的武警把门关严实了。他跟看守他的武警一般年轻。也许在他的同学中,也有去当武警的呢。也许他的昔日同窗这会儿正看着他,准备待会儿就把他送往阴曹地府。这个流氓犯一点也不像流氓犯。那个络腮胡子才像流氓犯,才像干那种事的人呢。这个流氓犯一点也不像干那种事的人。他有一双很漂亮的黑眼睛,还有一张秀气的、很好看的长脸,只是脸色无比苍白,不像武警那么红润。他的确只有一天,不,只有一小时、半小时的活头了。真是活该,就凭这模样,去勾引个把女人甚至一打女人,还不是易如反掌。再说他对女人哪来的那么大瘾!让他结次把婚,碰上个难缠的、厉害的、贪得无厌的老婆,到最后,嗨,肯定躲还躲不及呢。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么,男人最喜欢从女人嘴里听到的一句话是:我想要;最害怕从女人嘴里听到的一句话是:我还要。

  我挤出人群,看见两个穿红毛衣的女孩正在一张露出海绵的破垫子上蹦跳着。他们越蹦越高,越蹦越兴奋。大人在远处喊:

  “快过来!这么热的天,还乱跳?”

  这话提醒了我。我脱下羽绒服,抱在怀里,发现篮球场上的队列不在了。我回到老地方,没见着穿西服的小伙子。我有些遗憾,又有些高兴。体育场上,人满了,至少那些大块小块都填满了,且块里的人,都坐在地上。隔几米,有一个警察,在块前站着,一动不动。我看见跑道上多了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卡车。

高音喇叭里,有人在厉声宣布纪律,不许拍照,不许摄像,不许站起来。完了又重复一遍,不许拍照,不许摄像,不许站起来。接着是一位副县长讲话。他讲了一通本县的大好形势,工业增长快,农业收成好,人民安居乐业。我听了很久才听到“但是”这个词:“但是,总有那么极个别人蠢蠢欲动,企图破坏……”

  犯人说押就押出来了,行动之快捷,令我措手不及。我还站在水泥栏杆前望河对岸呢。我来这么早,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而现在,眼看着就要错过机会了。我朝警戒线那儿猛跑。有人跟着我跑。我毫不犹豫地扒开人缝,挤到前排。犯人穿着蓝色的运动服,胸前缝了块白布,稍不留神,还以为他要去跑一万米呢。但上面赫然写着“流氓犯张建平”几个黑色的汉字,而不是几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我觉得这个名字好熟,不觉一怔,却又想不起是谁。再说,我也没空想,因为犯人在两个武警的挟持下,走得飞快,像见不得人似的。但我发现,那颗圆圆的、发青的光头,却在左转右转,想必是在找什么人。也许这家伙在找那些被他强奸过的姑娘呢。这又是个恶毒的想法,因为我知道他肯定在找他的亲人。我觉得我的眼睛不好使,也不够使,他却在我面前拐了个弯,往桥上去了。刚过了桥上的铁门,就有人想趁势冲过去,但被一直守在那里的武警奋力挡住了。关好门后,武警说,等会儿。那些人便堵在了桥上。即便是上车,武警也没离开犯人。看他们登车的样子,我觉得卡车后面的梯子很窄。但他们到底上去了。犯人倒背着手,和一左一右两个武警站在一起,把后脑勺朝向了河这边的我们。地区法院的一个副院长宣布:张建平,男,29岁,初中毕业,无业游民……我听不大清,但也知道了大概。当两个武警扭着他的胳膊转过九十度,走到车厢前方时,表明离奔赴刑场的时刻不远了。刹那时,警笛声大作。我发现桥上的铁门开了,忙赶过去。车队出发了,在前开道的警车有五六辆之多,且都在大声鸣笛。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多的警车。殿后的一辆面包警车,忽然在跑道上停住了,等候在一旁的五六个警察,一个接一个地往车里蹿。他们的动作是如此敏捷,以至于当它再度启动时,并没有与前面的车队拉下多大距离。车队绕跑道转了半圈,最后从东北方向出去了。我看见人流分成了三股,从正南、东北及迎春桥方向往外涌。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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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也旷

朱也旷

48篇文章 3年前更新

作家,批评家,南方周末高级编辑,被认为是中国少有的思想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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