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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唉,早点成个亲么。”有人说。

  我吃了一惊,觉得声音就在眼前,抬眼,却不见说话人,只见视野的边缘,有一架竹梯靠在粗大的树干上。我的视线顺着竹梯往上移,竹梯的上端,有个戴蓝帽子的驼背小老头,正在卸架在树杈上的大喇叭。

  “唉,早点成个亲么。”驼背小老头又说。

  竹梯咯吱咯吱摇晃着。老头一只手扶着竹梯,一只手拎着喇叭,吃力地往下移。喇叭的重量使他的背更见驼了。方才就是这只喇叭,就是这只铅灰色的、脸盆大小的高音喇叭,宣判了一个人、一个无业游民、一个流氓犯的命运。老头下了竹梯,在原地站定,喘起气来。他喘了一会儿,直了直腰,拎着喇叭淡出了我的视野。老头走了。他走后,留下的竹梯依然靠在粗大的树干上。那是一株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树皮一块青白,一块灰褐,树干略略斜向跑道。我知道到了明年四月,它就会飘起纷纷扬扬的黄絮;到了明年夏天,它就会变得生气勃勃,枝繁叶茂,在跑道上遮起一大片阴凉,让上体育课或踢足球的孩子在下面乘凉。过了一会儿,我觉得那也许不是法国梧桐,而是一株其他什么树。

  我发现自己坐在河边的水泥栏杆上,羽绒服横放在双膝上。方才我正神思恍惚,想那个流氓犯呢。那个卸喇叭的驼背小老头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他和我的意思却不一样。老实说,我很难想象一个叫张建平的人,兜里揣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夜复一夜地躲在树林里,草丛中,桥洞下,热切地期望一些落了单的年轻女人经过。我觉得自己真够倒霉的。我是为了看热闹,为了让自己轻松轻松,为了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才来的,现在却跟一个流氓犯扯不清道不明了。他干嘛不叫王建平呢?他干嘛不叫李建平,赵建平,朱建平,而偏要叫张建平呢?

在我的初中同学中,也有个叫张建平的,初中没念完,就退学了,跟这个张建平一样,成了无业游民。我记得一年级时,他和人打了一架。打架的原因,是那人叫了他的绰号。那人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和我还是同桌,叫什么现在却不记得了。那个绰号其实是我起的,只不过起了以后没敢再用。那天课间休息,坐在前排的张建平放了个响屁,响得像花腔女高音似地拐了几个弯。正好下一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有两个著名的口头禅:鼻屎淌到嘴里——顺事,脱裤子放屁——多事。两个口头禅都是为证明几何题服务的。假如由这一步显然推出那一步,他就用前者;假如在证明中想岔了,画蛇添足,他就用后者。开头我们很不习惯他这样说,后来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可那天很特别。当他又说起“脱裤子放屁——多事”时,我就想起张建平那个拐了几个弯的屁来。我好容易憋住没笑,但下课后,还是悄悄地告诉了我的同桌。于是有一个绰号没过几天便传开了。当别人将这个绰号再传回给我时,我还装着头一回听说。我有些害怕,似乎预感到要出什么事。这个绰号叫“臭大姐”。臭大姐其实就是放屁虫子,因为张建平长得比较清秀,有点女里女气,还有一双像那个张建平似的眼睛,这个绰号显然更形象,似乎也更有侮辱人的味道。但我起这个绰号时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根本就没有朝那方面想。一个星期后,张建平和我的同桌在走廊上为一件小事吵开了,我的同桌就骂他是臭大姐,还撅起屁股来,啪啪啪,学着臭大姐放屁的样子。后来两人在楼前的水杉林里打了一架,相互拍了砖头。我的同桌头上缝了四针,张建平缝了七针。可处分下来,张建平记了大过,而我的同桌只挨了口头批评,原因是张建平先动砖头的。我不知道他们会打这个架,否则我肯定会去劝阻他们的。似乎从那以后,他的成绩就慢慢地往下掉,掉得一塌糊涂,最后竟然到了自行退学的地步。其实,只要再混五个月,就可以毕业了,可他竟然不想坚持了,或者坚持不下去了。

有一会儿,我觉得这个张建平就是我的初中同学。可想想又不对,他要真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会一眼就认出他的。即使这么多年没见面,即使他长高了,长胖了,晒黑了,甚至脸上多了一道刀疤,我也会一眼就认出他的。我不是一眼就认出了我的数学老师了吗?中国人同名同姓的多着呢。尤其是张是最大的姓,建平又是最常见的名,全中国少说也有十万个张建平。可是当这个张建平的形象模糊时,我就害怕了,只好抓住最后那个跪在垫子上吸烟的形象不放。在我混沌的大脑中,那是惟一清晰的形象。不用说,这两个人长得根本就不一样。这一点我心里清楚得很。他们长得就是不一样,否则我会一眼就认出他的。再说,我的初中同学根本就不喜欢干那种事。后来他进了一家车行,修摩托车去了,后来好像也被抓了……唉,监狱可是改造人的好地方,进去时小偷小摸,出来后什么都会,什么都干。不过他进的是拘留所,不是监狱……肯定不是监狱,他是因为输了钱和人打架而被拘留的,绝不是因为强奸啊杀人啊什么事。这是我在上高中时听说的。等我到外地上大学,就没有他的消息了,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去干那种事的。他会过得不错的,修摩托车是一桩不错的生意,尤其是,街上的摩托车越来越多了,不但男人们喜欢骑摩托车,女人们也喜欢,女人们喜欢踏板车,尤其喜欢小木兰,在县城里,小木兰时髦得很……我忽然想起,这会儿也许就是张建平的行刑时刻了,心中不由得一惊。我竭力驱除这个想法,同时竭力驱除诸如下跪的背影,刽子手的墨镜和手套,白色的豆腐状的脑浆,围成半圆的看热闹的人群等意象。后来我只好闭上眼睛,可黑暗中,那双明亮的、漂亮的黑眼睛却分明冲着我看过来,紧紧地盯着我,像是在谴责我,又像是在同情我。于是我又睁开眼睛,做贼心虚般地四处张望。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偌大的操场空空荡荡,又只剩下两个足球门框,遥相对望。所不同的是,地上遗弃了许多纸张。我没费力气,就想起了它们的用途。一阵凉风吹来,纸张们纷纷扬扬地飘起,在阳光照耀下,白晃晃的,像大如席的燕山雪花,又像撒向半空中的纸钱。待它们落下,多了两个拾垃圾的人,在弯腰追逐这些纸张。不知为何,刚才竟然没有看见这两个衣衫褴褛、身材矮小的拾垃圾的人。东北角的大铁门关上了,不知这次将关多久。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想哭,无缘无故地想哭,不为这个张建平,那个张建平,不为任何人,也不为我自己。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又想笑。

  我打了个寒噤,便又穿上羽绒服。这么长时间没穿羽绒服,肯定会着凉的。我可不愿意病倒在家里,让父母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可受不了那种目光。我觉得自己该走了,于是站起来,慢腾腾地斜穿过操场,准备由南门回家。地上的纸张依然很多,然而我却发现,这些纸张并不是白的或空白的,上面都有字,有的是试卷,有的是报纸,总之都印上什么或写上什么了。

  我顺着墙根走到东北角,看见门外有个漂亮的小男孩,眼睛直朝铁链下面的空档瞅。我慢下步子,小男孩果然走近铁门,半蹲着侧过身来。他钻了一半,却又缩了回来,仿佛门缝没有提供足够的宽度。我曾经看见一个肥胖的中年人毫不费力地钻过去。我可不想再看什么热闹了,但一种古怪的心理驱使我停下来,想看他是不是再试一次。小男孩的确是想再试一次的,他那穿着漂亮的栗色灯芯绒裤子的双腿已经开始下蹲了,见我这么近地盯着他看,便直起腰来,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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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也旷

朱也旷

48篇文章 3年前更新

作家,批评家,南方周末高级编辑,被认为是中国少有的思想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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