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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二十年前,我曾经有过一段不幸的时光。在那种处境下,能够安慰我的只有极少数的东西,如莫扎特的《安魂曲》,朋霍费尔的《狱中书简》,卡夫卡的小说,佛教音乐,还有一位科学家的文集。

  至今我还记得,我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大声朗读《狱中书简》的情形。我差不多能把其中题为《十年之后》的那部分完全背下来。我觉得我能够通过切肤之痛体验那位德国神学家的思想了。“过去的十年不是这样的,我们的损失不可估量,但我们并没有失去时间”,“发现一条常常未被发现的路——把每一天都当成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度过”……类似这样的话极大地慰藉了我。

  在那段时间里,我真正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变形记》《审判》和《城堡》,理解了《城堡》中那个可怕的阿玛利亚的故事。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卡夫卡比许多中国作家更了解中国。几年后,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的汉学博士来找我,我底气十足地对她说:“卡夫卡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当然,我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感受的人。

  还有一样东西也是必须提及的,那就是佛教音乐。我对佛教一直多少抱有不敬的态度。我参观过很多寺庙,它们都不能在我心中唤起神圣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寺庙都是大同小异的,也许是因为张牙舞爪的金刚吓着了我,或者也许是因为烟雾缭绕的香火、过于功利的求佛心态、寺庙附近乱糟糟的小买卖使我难以忍受。在潜意识中,我一直以为与基督教相比,佛教是次一等的宗教,然而几次听《大悲咒》,我都激动得流下眼泪。我遭遇了一种伟大的艺术,一种能够为心灵提供最后避难所的艺术;而这种艺术在形式上又是那样简单!《大悲咒》等音乐使我理解了佛教。至少在音乐上,我认为佛教与基督教对苦难的感受与升华是同等的。

  在那段倒霉的日子里,三卷本的《爱因斯坦文集》竟然也能慰藉我的心灵,细想起来,也许是尤可奇怪的事。文集是从中科院的一位朋友那里借的。至今我还记得它的模样,封面是浅绿色的,上面有歪歪斜斜的格子线,书脊是墨绿色的,字烫金。译者有三位,第一位就是许良英先生。说来好笑,当时我还以为这是一位女士的名字。我将其中的第一卷和第三卷读了好几遍(第二卷全是论文),有些话还摘抄到笔记本上。我感到安慰,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爱因斯坦绝对不是莫扎特或卡夫卡,他所写的也绝对不是《安魂曲》或《变形记》。按照通常的经验,一位科学家,一位热衷于发现宇宙奥秘的物理学家,无论如何伟大,其工作必定是与心灵无关的。

  为了感谢这位爱因斯坦,我写了一部长长的话剧,前后写了三遍。我的一位朋友听后很不以为然。他觉得应该多写小说,并引用张爱玲的话劝我:出名要趁早啊!他说的也的确是事实:当时朋友们都在拼命写小说,且都出了名。

  (2013年1月28日,许良英先生在北京去世,终年93岁。以此陋文,不足以悼念许先生,但先生翻译的《爱因斯坦文集》的影响,似乎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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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也旷

朱也旷

48篇文章 3年前更新

作家,批评家,南方周末高级编辑,被认为是中国少有的思想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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