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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接受长江商报周刊记者卢欢采访

 

  1、(今年初《残雪短篇小说集》首次在北京图书订货会上亮相的时候,您并没有出席新书发布会。另外据我所知,您最近也无法来武汉出席中日作家论坛之类的活动。)这些年您似乎一直是深居简出,极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有人称您为“神秘的女巫”,说这是特立独行的表现,而熟悉您的人说这是您从事的文学创作使然,“一出来她就会散,没有办法搞”。您是刻意与外界保持距离么?因为写作而需要“长年累月囚禁自己”?

  残雪:我因为是那种特别过敏的体质,而且已经满了六十岁,所以出门会有困难。我所说的“囚禁自己”是指尽量保持一种宁静的创作心态。有些人一年四季这里聚会那里发言,我怀疑他们写得出什么高质量的作品来。但我们这个时代是鱼目混珠的时代,即使你写得再差,再掺水,只要有一帮人起劲地帮你鼓吹,书照样卖得好。现在文学读者的整体水平还不太高,文坛像个黑帮团体,大家绑得死紧,互相吹捧,投桃报李,很能蒙骗一大批读者。不加入这个团体的人很难成功。我在旁边观察了三十年,这种倾向越来越厉害。在这种风气的笼罩之下,我担心年轻人难以把握得住自己。

 

  2、这一次,您在2003年至2013年间写的短篇小说分五个集子出版了,让大家看到您旺盛的创作力。您说过30年来自己对短篇的写作一直情有独钟。相比长篇小说来说,短篇的魅力在哪里?写出让自己满意的短篇更具挑战性么?

  残雪:短篇当然更具挑战性,因为没法掺水。如今流行的绝大多数长篇都是靠掺水来敷衍读者。这些掺水的作家的作品,你去研究一下他们的短篇,就能发现他们已经退化到什么程度了。还有不少作家干脆不怎么写短篇了,只写掺水的大部头,反正不愁没人吹捧。要想写出好短篇,作者必须有一颗执著于文学艺术的心,整天念念不忘。在我看来,国内文坛只有刘心武,刘庆邦,戴来等很少的几个人还能写精彩的短篇。

 

  3、您说,最美的短篇应该是那种元气十足,勇敢无畏地向着纵深地带开拓的表演。这是不是意味着,它得进入人性探索和灵魂生活的深层领域?与那种纯粹的诗歌有同样的追求?

  残雪:你说得对,短篇像诗歌一样要求高纯度。我这次出版的五个集子就是朝这个方面努力,我自认为还不算坏。让读者来评价吧。我到目前为止已经写了150多篇短篇了。你到互联网上能查到,差不多绝大部分都被美国和日本出版了,还被收入好多种世界优秀小说选集。如果我自己不说,国内文坛一般是封锁这种消息的。他们对中国文学在海外的影响的报道一般是歪曲的。这种事在互联网上有个口头禅叫:“你懂的”。

 

  4、您的哥哥邓晓芒认为当代文学土壤中存在的冲突包括现实与现实的冲突、心灵与现实的冲突、心灵与心灵的冲突、心灵的自我冲突四个层次,后两个层次是新时代特有的。“心灵的自我冲突”正是中国当代文学最富创新潜力的土层。他提到了您和史铁生在做这类心灵的自我探索、反思的尝试。您怎么看这个观点?

  残雪:我的文学作品应该是属于心灵探索最深层次的吧,这一点在国际上也早就得到承认了。不过我在国内的读者还不够多,当然这同文坛主流对我的压制也有很大的关系——你不是黑老大他们一伙的,你势单力薄,不宣传你的作品又怎么样?他们还时不时对残雪做些反面宣传,想给我出版作品造成困难,这种情况在我三十年的创作中一直延续着。一些人以“为党把关”为借口压制文学流派,利用某些老百姓的民族主义心理将文学搞成一个面孔,这种倾向值得注意。

 

  5、自1980年代以来,您身上被贴上“先锋作家”的标签。很多评论家会说,从事先锋写作就注定了作家有可能的孤独,或者读者面是受限制的。在您看来,他们关于“先锋”的理解是否过于狭隘?“先锋写作”中是否也有着某种通俗性的特质?

  残雪:这都是那些黑帮评论家们的腔调,想给读者造成先入之见。我对自己的定位是“实验文学”。我认为国内立得起来的实验文学只有我,张小波和梁小斌。我认为我们这里还没有真正的先锋文学。

 

  6、您曾提到,95%以上的中国作家都愿意在写作中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都对西方文学的那种搞法既不理解又害怕。有的非常有才能,但缺乏真正的“反骨”,后来就陷入传统的泥沼中出不来了。您主张作家怎么对待自己的文化传统和西方文化,来拓宽写作的领域?

  残雪:如果想从事纯文学创作,不读西方文学,不努力向西方文学学习是办不到的。因为这个东西就是从西方来的。我国的古典文学虽然也有一点纯文学元素,但总体来说层次较浅,远没有达到西方经典所达到的人性深度。中国作家最难达到的就是人性的深入探索,因为没有这个传统,自己又封闭,自卑,懒惰,所以在90年代集体败下阵来之后,很少再看到什么有力量的作品,绝大部分都是从此躲到传统文化中去麻醉自己。其实他们哪里能代表传统?传统早就消失了,只有在批判中产生的新传统才是传统。现在文坛上口口声声继承发扬优良传统的那些人基本上是伪传统。所以我说文坛急需打假。

 

  7、相比之下,你的写作却是真正个人化的、反传统的风格。从您给这套短篇小说集写的自序来看,您对于“30年来我所进行的是没有退路的实验文学的实验”是很有优越感的。是这样吗?您渴望有真正能与您对话的国内同行么?

  残雪:我一直在致力于中西两种文学文化的融合。我的小说、文学批评都是走的这个路子。虽然我在文坛被孤立,但我一直坚持在寻求对话,我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现在的年轻人大部分都自然而然地愿意接受西方文化,将来在他们当中也许会出现一些优秀的作家和批评家,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长期的积累。

 

  8、“潜意识写作”这个词挺适合您。您说过,潜意识写作令人上瘾,而且没有退路,只要一退就全盘崩溃。这是为什么?

  残雪:因为我这种写作(我现在将它称为“物质性写作”)是有非常严谨的逻辑的,你不能违背它的逻辑。这也是我区别于绝大多数中国作家的地方。一般来说中国作家不讲理性,逻辑性很差,写到一定的年龄(比如40岁)就全部散掉了,从此东扯葫芦西扯叶,毫无定准和定力。我相信“文如其人”,真正的艺术家都是有定力的人。

 

  9、我感觉读这些小说像是读一个个谜题,进去容易出来难。看起来您讲述故事并没有用什么晦涩的语言,但很多细节超越了现实世界,叙事方面又是多维度的,令小说处处给人一种扑朔迷离之感。可否说您的实验小说是一种彻底非理性的写作?如果我们用理性思维解读它们,肯定会碰壁?

  残雪:你要把你的思路变一下。我的实验小说其实是理性的非理性,表面看去是非理性,其实深层有严密的情感逻辑。我的作品展示的是一种中西结合的理性,表面的形式逻辑解读法是对付不了它们的。它要求读者读过许多西方经典文学,并在阅读中培养了另外一种更高级的理性——一种使情感发动、使质料成形的、从人性根源处爆发出来的理性。只有经过这种训练和熏陶的读者才能解读残雪之谜。残雪的作品之所以读者不够多,就是因为中国人缺理性,传统包袱太重,现在又迷上了后现代。后现代很省力,因为用不着建立任何东西。

 

  10、《老蝉》、《母鼠》、《宠物》、《龟》等小说涉及到动物。您常会赋予它们丰富的人性,使之成为一个象征形象。在现实生活中,您对某些动物有特别偏爱么?在写作中又是怎么处理动物与人的关系?

  残雪:我从小喜欢动物。动物是我们的镜子,我把大自然中的一切事物都看作我的镜子,从小就是这样。在这方面我大概很像中国古代的诗人。我的写作方法同他们也相似。我从不构思,拿起笔来就可以写,这也是我同传统相通的标志。但我大量吸取了西方文学的精华,所以我的创作远比古代人浓缩。动物,植物,甚至千年岩石,全是我的身体,我的写作是物质的写作,是高度理性的结晶。

 

  11、小说很多地方蕴含着哲理。比如《犬叔》里有句话:“大概是这种散漫的与世隔绝的农家生活早就消磨了每个人的意志,我们虽有顽强的记忆力,记得住远古发生的事,但对于眼前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是做过了就忘,完全稀里糊涂。”您是否借此道出了自己的历史观?

  残雪:哈,那是我写的吗?很精彩吧?我忘记了。你的理解很有道理。我小说中指的历史都是精神史,这是我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关注的主题。

 

  12、据说,您在今年年底可能还会有一部长篇小说面世。能透露一下现在的写作情况么?

  残雪:现在还不能够透露。我力求在这部新长篇中达到一个更深的境界,那里应该会有些更为险峻的风景吧。整个作品的氛围会很紧张。与此同时,我的一部将近四十万字的哲学著作也要在明年出版,初定的书名是:物质的崛起——萨特《存在与虚无》批判。由邓晓芒写序言。这本书大概会令整个哲学界大跌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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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也旷

朱也旷

48篇文章 3年前更新

作家,批评家,南方周末高级编辑,被认为是中国少有的思想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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